奥侈倍尔与大象 宫泽贤治   ……一个牛倌的叙述   第一个星期天  奥侈倍尔真是了不起,他安装的六台打稻机发出“轰隆隆隆隆隆隆”的巨响,不停地运转着。  十六个农民累得满脸通红,用脚猛踩着机器,把一捆又一捆稻子往里塞,又把打完的稻草一捆接一捆地扔向后方,很快又堆成了一座新的小山。稻壳和稻草的灰尘使得周围尘埃弥漫,黄土飞扬,如同沙漠上卷起的烟雾。  昏暗的小屋里,奥侈倍尔叼着一只琥珀大烟斗,一边眯缝着眼睛,背着一双手走过来走过去,一边小心着不让烟灰掉到稻草里去。  尽管小屋建造得十分坚固,面积有一间学校那么大,但毕竟是有六台新式打稻机在同时运转,所以整个小屋都跟着轰轰隆隆地抖个不停。因为这个原因,人一进到里面便会感到饥肠辘辘。实际上,奥侈倍尔就是用这一手来巧妙地饿着肚子,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可以美美地品味那香喷喷热乎乎的六寸大牛排和足有抹布那么大的蛋卷炒饭了。  总之,打稻机就这样轰轰隆隆地不停运转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白色的大象。真是一只白色的大象,而不是涂了白油漆。想知道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吗?大象嘛,大概只是漫无目的地跑出了森林,无意中就溜达到这里来了吧?  当它来到小屋门口,缓缓地探进头去时,农民们吓了一跳。为什么吓了一跳?问得好,因为谁知道它会干什么?跟它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大家只管埋头苦干,打自己的稻子。  这时,奥侈倍尔刚好双手插兜站在一排机器后面,他敏锐地一眼瞥见了大象。但他马上低下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走来走去。  这回大象又一脚踏在了地板上。农民们更掩饰不住惊愕的神情了。尽管如此,由于忙着打稻子和怕万一被牵连进去,所以谁也不朝那边看,继续打稻子。  奥侈倍尔远远地站在屋内昏暗的地方,两手从兜里抽了出来,瞥了一眼大象,装作十分无聊的样子,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将两手背在脑后走来走去。谁知大象把脚伸了进来,眼看就要进到屋里了。农民们惊呆了,奥侈倍尔也有点慌了神,一口烟雾从大琥珀烟斗里冒了出来。但他仍然佯装无事,悠然地在那里踱着步。  就这样,大象终于大模大样地进来了,在机器前面悠闲地转悠起来。  但由于机器不停地转动,稻壳就像雷阵雨和冰雹似的劈劈啪啪地打在大象身上。大象不免显得心烦意乱,眯缝起小眼睛。不过,再仔细一看,原来大象在微笑呢。  奥侈倍尔终于下定决心,走到机器前面,准备跟大象说话,谁知那只大象却抢先用犹如黄莺鸣叫般悦耳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哎呀,不行呀。打得太猛了,沙子都溅到我牙上了。”  果真,稻壳劈劈啪啪打在象牙上,还撞到了白象的头和脖子上。  这回可轮到奥侈倍尔豁出性命的时候了。只见他换成右手拿烟斗,然后壮着胆子说:  “怎么样,这里有意思吧?”  “很有意思。”大象侧了侧身子,眯起眼睛回答说。  “那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吧!”  农民们一愣,屏住呼吸望着大象。奥侈倍尔说完,不禁浑身激烈地颤抖起来。然而大象却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好啊,我可以呆在这儿。”  “那好。就这样吧。就这么定了吧。”奥侈倍尔眼角笑眯眯的,红光满面地说道。  谁能想像得出,就这样,这只大象竟成了奥侈倍尔的私有财产。瞧着吧,不管是让这头大象干活,还是把它卖给马戏团,奥侈倍尔都可以从中赚它一万多元钱。   第二个星期天  奥侈倍尔真了不起。而上次在打稻场被他归为己有的大象,也不那么简单。它的力量,足有二十马力。不仅外表雪白,象牙整齐漂亮,浑身的皮肤也很健美,而且还非常勤劳能干。但它之所以这么能干,还是因为它的主人了不起。  “喂,你要不要表?”奥侈倍尔叼着琥珀烟斗,皱着眉,来到用原木搭成的象棚子前问大象。  “我不需要表。”大象笑着回答。  “你戴戴看,这可是件好东西。”说着,奥侈倍尔把一块马口铁做的大表挂在了大象的脖子上。  “是不错。”大象称赞说。  “还得配上一条锁链才行。”奥侈倍尔说完就把一百公斤重的锁链拴在象前脚上了。  “这链子是不赖。”大象试着走了两三步说。  “再穿上鞋子试试怎么样?”  “我是不穿鞋子的。”  “你还是穿上试试吧,穿上好。”奥侈倍尔紧锁眉头,把一双纸糊的大红鞋硬套在了大象后脚跟上。  “挺好啊。”大象又说。  “得把鞋子装饰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奥侈倍尔又将一个四百公斤重的秤砣,套在了大象的鞋子上。  大象又试着走了两步,显得很高兴地说:“嗯,不错不错。”  翌日,马口铁大表和废纸鞋一下子就绽开了,大象只好拖着锁链和秤砣喜出望外地走来走去。  奥侈倍尔两手背在身后,愁眉苦脸地对大象说:“对不住你了,因为要交很多税,所以今天得让你到河边去给我打点水来。”  “好的,我这就去打水来。你要多少我给你打多少。”  大象眯缝着眼高高兴兴地去打水,直到那天过了晌午,一共从河边运了五十趟水,浇在了菜田里。  到了傍晚,大象回到棚子里,一边嚼着十把稻草,一边仰望着西天初三的新月,自言自语地说:  “啊,劳动真愉快呀!神清气爽。”  第二天,奥侈倍尔头上戴着插着缨穗的红帽子,双手插兜,又对大象说:  “对不住你了,税金又涨了。今天得让你到森林里去给我运点劈柴来。”  “好的,我这就去运劈柴。天气真好啊!我最喜欢到森林里去了。”大象笑着说。  奥侈倍尔一愣,烟斗险些从手中滑落,可这时大象已经兴高采烈地缓缓向前走去了,于是他才松了口气,又叼起烟斗,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朝正在干活的农民们那儿走去。  这天后半晌,大象运了九百把劈柴,一路笑眯眯地,显得很开心。  到了傍晚,大象回到棚子里,一边嚼着八把稻草,一边仰望着西天初四的月亮,又自言自语地说:  “啊,真痛快呀!圣母玛利亚。”  又过了一天。  “对不住你了,税金涨了五倍。今天得让你到炼铁厂去给我吹炭火了。”  “好的,我去给你吹。只要我真想干,我一口气可以把石头吹跑。”  奥侈倍尔又是一愣,但他马上镇静下来,笑了一笑。  大象这天到了炼铁厂,弯下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代替风箱吹了半天炭火。  当天晚上,大象回到象棚,一边嚼着七把稻草,一边仰望天空初五的月亮,说:  “啊,真累呀!真快活!圣母玛利亚。”  后来怎么样了呢?从此以后,大象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稻草昨晚已经减到了五把。真难想像就这么五把稻草,它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了大象真划算。这也是因为奥侈倍尔精明非凡。奥侈倍尔真了不起呀。   第五个星期天  你是问奥侈倍尔吗?我正要告诉你呢,那个奥侈倍尔已经没有了。  你好好听着。就是上次我说过的那头大象,奥侈倍尔对它未免太过分了。而且越来越不像话,大象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有时甚至瞪起龙珠般的大红眼球,就这样死死地俯视着奥侈倍尔。  一天晚上,大象在象棚里,一边嚼着三把稻草,一边仰望着初十的月亮,说出这样一句话:  “好苦呀!圣母玛利亚。”  听了这话以后,奥侈倍尔更加残酷地对待大象。  有一天晚上,大象在象棚子里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连稻草也没吃,它仰望着十一的月亮,说:  “再见了,圣母玛利亚。”  “哟,你说什么呀?真的再见不着了吗?”月亮突然开口问大象。  “是啊,再见了。圣母玛利亚。”  “哼,原来你只是徒有其表呀,看样子倒挺强大,真窝囊!你不会写信给你的伙伴?”  “又没笔又没纸,怎么写?”大象用它那纤细柔和的声音回答说,接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给,是这个吧?”这时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可爱的孩子的声音。大象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小童手捧砚台和纸张,正站在它面前。  大象立刻写了一封信。  “我在这儿吃尽了苦头,弟兄们来救救我吧。”  小童迅速收好信件,向林子里走去。  当红衣小童到了山里,已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了。  当时山里的大象们正在娑罗树下的阴凉地里下围棋,闻讯后都聚集过来看信。  “我在这儿吃尽了苦头,弟兄们来救救我吧。”  大象们一拥而起,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群,愤怒地吼叫。  “干掉奥侈倍尔!”大象首领高呼着。  众象群起呼应:“对,走哇。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嘿!大象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冲出了林子,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向原野奔去。一路上,它们个个都像发了疯似的。它们把旁边的小树连根拔掉,灌木丛什么的被它们践踏得一塌糊涂。嗷嗷,嗷嗷,只见大象们像烟花一样冲向原野。后来呢?它们跑啊跑啊,最后当它们跑到原野的那一头,终于找到了奥侈倍尔家那浮现在蓝雾中的黄色屋顶时,群象胸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时值一点半钟,奥侈倍尔正在皮革床上睡午觉,他梦见了一只乌鸦。外面吵得要命,奥侈倍尔家里的农民们跑到门外,用手遮住光线向远处一张望,只见大象如林而至,跑得比火车还快,农民们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爷,是大象!大象涌来了。老爷,大象!”  而奥侈倍尔呢,真是了不起。当他睁大眼睛时,就明白了一切。  “喂,那家伙在象棚子里吗?在吗?在啊。好吧,插上门。把棚子门插好。赶快把象棚插好。好嘞,再拿些原木来。把门堵死。畜牲!慌什么,把原木堵在那里,它们什么也办不到。我正故意消耗大象的力量呢!好嘞,再拿五六根来。嘿,这回没问题了。我不是说过不用慌嘛。喂,伙计们,这回得把大门关好。换上门闩顶上。顶牢!对,就这样。我说了,不用慌。大家要振作起来。”  奥侈倍尔已经做好了准备,操着高音喇叭一样洪亮的嗓音鼓励农民们。可不知为什么,农民们仍然坐立不安。他们不愿受这位主人的牵连,所以个个把毛巾、手绢和一些用脏了的白东西一层又一层地统统缠在胳膊上。他们这是准备投降。  奥侈倍尔终于坐不住了,在那里兜来兜去。奥侈倍尔的狗兴奋起来,火烧火燎地叫着,在院子里到处乱窜。  没过多久,地面就开始颤抖了,周围劈劈啪啪地摇晃不止,天渐渐地昏暗下来,大象已经把院子包围了。嗷嗷,嗷嗷,在一片恐怖的怒吼之中,传来一句亲切的话语:  “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不用怕。”  “谢谢。你们来得太好了,我真高兴。”大象棚子里也传出回答声。  这样一来,周围的大象们更加高声地吼叫了,并且不停地在墙外面转来转去,它们中间有的还不时地气愤地甩动着鼻子。然而墙是用水泥砌的,里面还有钢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大象毁坏的。围墙里惟有奥侈倍尔一人在大喊大叫。农民们晕头转向了,在地当中团团乱转。与此同时,外面的大象踏着伙伴的身体,眼看就要越过围墙,而且已经毫不客气地探过头来了。一见到大象那皱巴巴的大灰脸,奥侈倍尔的狗就昏了过去。奥侈倍尔开枪了,这是一支左轮手枪。当!哇啦哇啦,当!哇啦哇啦,当!哇啦哇啦。谁知子弹打不进大象的身体,打在象牙上的子弹又都蹦了回来。只听见一头大象在说:  “这家伙真讨厌!劈劈啪啪打在我脸上。”奥侈倍尔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他又从子弹带里掏出新的弹盒装在了枪膛里。就在这当儿,一只大象的脚跨过围墙,伸向这边。另一只也伸了过来。紧接着,五头大象一齐从围墙上滚落下来。奥侈倍尔手握子弹盒被压扁了。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大象们一拥而入。  “牢房在哪儿?”群象涌向小屋。原木如同火柴棍儿一样被一根根折断了。那头瘦骨伶仃的白象走出了小屋。  “啊,太好了,你瘦了许多。”大象们来到它身边,为它解开身上的锁链和秤砣。  “太谢谢了。你们救了我的命。”白象凄楚地笑着说。  嗨,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能下河。